男女關係分很多種,直白熱烈的,含蓄隱忍的,禮貌疏離的,日常的痛苦和快樂,一大半來自這裡。這是理解塑造個人生活的種種洪流,分析人和事物之間距離感的最豐富的樣本。那到底怎麼才算好?
想起這個話題,是因為今天有人發來了鄭鈞的新歌,名字叫《我是你免費的快樂》。一看就是寫男女關係,而且是男女之情中親切、熱鬧的那種。歌詞裡有這樣一句:
我是你免費的快樂我等著你來粉碎我
嘻嘻哈哈,吵鬧爭鬥,親密無間,兩個獨立的人之間再怎麼親密都有縫隙,但一旦這種縫隙被密集的往來填滿,以最小距離貼合,扭在一起面對複雜叵測的外部世界,彼此互為牢獄,但也互為救援,造成的痛苦很短淺,並有快樂緊跟著做補償。這樣子人大概就會有無限的底氣與勇敢。
這是那類讓人羨慕但日漸稀少的男女關係,太少,太日常,反倒慢慢很少有人提及了。但對雙方的要求也都更高,坦率、直接,又不過於強烈而彼此損害。
否則,當近距離的廝殺失去快樂的彌補,彼此損害就發生了。這是距離感的糟糕狀態,貼得太近不設防備,反倒更容易傷到骨頭。
昨天看到高倉健書中一篇文章,寫的是他心裡的男女關係。其中有一段說:
當我們傷害別人的時候,似乎傷害最深的,往往是對我們最重要的人。不對,應該說正因為是最珍視的人,才傷害得最深。
這其實還是很理想的狀況。更多時候,到最後,掙扎和痛苦成為吸引力的唯一來源,人們不因為愛而因為對傷害和痛苦的著迷湊在一起,時刻想分離,但總回到原點。直到傷口結疤,彼此麻木,這樣的男女關係,是日常生活痛苦的巨大來源。
那麼拉開距離怎麼樣?要么是禮貌而淺薄的,每個人適度付出,適度索取,不熱烈,也不疏遠。另一類則是克制的、含蓄的。含蓄不是不深情,而是不太能表達的深情,以及一旦表達就會被破壞的深情。在男女關係中,這種深情也是常見的類型,它存在的前提即是“未被說出”,是在自己心裡反复醞釀,以至於超過了男女關係,變成一種深深的自我雕刻。
等它表現在外面,反倒是淡淡的,內心的憂鬱表現為外表的惆悵,內心的刻骨銘心表現為外表的若有所思。
高倉健在書裡說:“所謂愛,是帶著憐愛之情去懷想、並珍視對方與自己的人生。”
在不知不覺中,對於那些真正很棒的人,
能和自己深交的人,自己很珍視的人,
我開始想要與他們盡可能地疏遠,只在心中懷抱著對方的美好形象。
這是懦弱吧。
不窮追不捨,也就不會分別。
哪怕完全無法與對方相見,連電話都通不了,
自己心中懷有的情思,卻像是被放了時間膠囊般,
沒有絲毫改變。
我們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各種牽絆、難處。
在當時,可能無法向別人言說,
等過了好多年,才終於能說出口。
有多少人曾在這種淺灰色的情境中度過很多年呢?孤獨地拼搏、奮鬥,努力工作和生活,然後偶爾落進被壓制的渴望中,再快速把它藏回去。
在男女關係中,這是審美的重要來源。但它是不是美好的,真難說。
作家袁凌在新書《自出生地開始》中寫到了前妻,我看到一種無法言說的男女關係。緊緊聯結的生命中有無法打破的距離,又通透到沒法掩飾的地步。
有一次,我陪妻子在開元商場的地下超市裡買東西,看到休息區有商場請的歌手演出。大概是最近時興的。我在休息區等她,看到一個女生出來唱歌。她從一個小休息間出來,自己整理好麥克風和音箱,坐在一個小凳上開始唱歌,音域不寬但還乾淨,唱的是徐若瑄一路的歌,裝束也素淨。我想,她大概是音樂學院的學生,出來掙點零錢。不知什麼時候,妻子來到身邊,無聲地一起聽完。女生收拾東西退場,我們搭扶梯去一層,緩緩上升中一路無言,妻子忽然問:“你在想她嗎?”
又說:“要是我當時有機會上學,我也可以像她這樣。”
這是我讀到寫男女關係的文章中出現的最突然地震驚。一種緩慢生活中突如其來的最無望的了解,最直接的面對,面對中又帶著無可奈何地平淡。明知有一天這距離會帶來分散,卻又遠在分散前就清楚知道結果,並清醒地等待著。
我又想起那種摻雜著麻煩與喜悅的男女關係。
鄭鈞曾經講過他和妻子劉芸的關係,講的多半是爭吵。兩人剛在一起時,試探著距離,經常吵架,妻子劉芸摔門離家出走。慢慢地,鄭鈞學會忍讓。劉芸是湖南人,鄭鈞是西北人,脾氣都很暴,鄭鈞說,“既然要在一起,我只好把脾氣變弱。有時候我也會想,為什麼我會混到了這步田地?一物降一物吧。”
劉芸對鄭鈞說:“你身上從內到外穿的東西都是我給你買的。”鄭鈞就脫下來還給她。有一次吵架吵得厲害,劉芸在樓道里大喊大叫,鄭鈞愛面子,鄰居聽著怒吼,他要跑。劉芸說,把我的衣服還給我,鄭鈞沒辦法把衣服脫了,光著膀子跑樓梯下去。
甜和苦混雜在一起,顯露出日常瑣碎的滿意。
它是不是最好的男女關係,很難說。它缺少審美性,但裡面確實帶著日常的力量,不容易破碎,有能夠持續下去的溫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