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在世,難免會遇到一些災難性的事件。在這些事件中,我們作為災難的目擊者甚至受害者,親眼看到自己或者他人的生命喪失或者身體殘缺,身心都可能受到極大的傷害。在這樣艱難的時刻,我們的親朋好友的關懷和照顧,是我們能夠堅強地活下去的精神支柱。而與此同時,來自心理醫生的專業幫助同樣也是不可缺少的。
在一些心理治療發達的國家,一個人如果經歷了痛苦的災難性事件,隨後看心理醫生幾乎是必須的選擇。在我們國家,這樣的專業幫助程序也在不斷建立和完善中。我們相信這樣的心理治療過程會縮短一個人痛苦的時間,並且有助於社會的和諧,因為和諧社會必須建立在更多單個的人的內心和諧基礎之上。以下就是對一個受到極大心理創傷的災難目擊者的心理治療經過。
1998年的那個情人節,相信會定格在很多武漢人的記憶中,當然也會更加深刻地定格在瀟瀟的記憶之中。
那天出門之前,瀟瀟的心情很好。因為男友打來電話,說晚上先單獨請她吃飯,然後跟其他幾對朋友一起去泡酒吧。瀟瀟打算先去公司辦點事,然後就等著浪漫夜晚的來臨。到公司需要乘公共汽車過長江大橋,車上人很多,瀟瀟上車之後就從車門口慢慢擠到了車的前部,找了個相對不太擁擠的角落站著。
公共汽車在武昌的街道上緩緩行進。一切都跟往常一樣,沒有人知道災難就要降臨。在快要上長江大橋的時候,汽車後部沒有任何預兆地發出一聲巨響,緊接著就是一陣又一陣哭喊之聲。那一刻瀟瀟先是感到耳膜受到巨大的撞擊,腦子嗡的一聲被震得瞬間停止了運轉,然後就看到了車後部爆炸中心的一片殘肢斷臂和血肉模糊。
在混亂之中,救援工作迅速展開。瀟瀟因為離爆炸中心較遠,所以沒有受傷。後來她知道,別人並沒有她那麼幸運,那次事故的災難性後果是:十六人死亡,三十多人不同程度地受傷。
但是,身體的傷是一回事,心理的傷是另外一回事。在事故發生後的幾天之內,瀟瀟自己和她的親友還為她的運氣感到慶幸,但隨後發生的事情,就不能稱之為幸運了。因為瀟瀟的精神狀況越來越不正常。在白天的時候,瀟瀟變得越來越敏感,周圍稍微有一點聲響,都可以把她嚇一大跳;在街上看見公共汽車,或者遠遠聽到公共汽車鳴笛,都可以讓她全身顫抖。尤其恐怖的是晚上,噩夢一個接著一個,都是鮮血淋淋的場景,經常使她全身被汗濕透,並且從夢中驚醒,再也不能睡著。
而更加讓瀟瀟難受的是,幾乎每時每刻,腦海裡都可以蹦出爆炸後那一片血腥的畫面和震耳欲聾的聲響,無比生動、無比真實,彷彿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經歷。經歷一次都刻骨銘心了,千百次地經歷,真讓她覺得是在煉獄裡煎熬。
看醫生是必然的選擇了。先是到最大的一家綜合醫院的神經科看。醫生在詢問了出現問題的原因之後,給瀟瀟開了一些鎮定和抗焦慮的藥物,按時按量服了一周,症狀有所減輕,但仍然有過度敏感、腦子裡畫面閃回和噩夢。在去看神經科醫生的時候,醫生說,這些問題已經不是藥物可以解決的了,建議瀟瀟看心理醫生。
第一次在我的診室裡見到瀟瀟,她的狀況很不好。一幅驚恐之狀,眼神閃爍不定,面部肌肉緊張,坐也只坐在椅子的邊緣,好像隨時準備逃跑似的。我小心詢問那個災難性的故事,但瀟瀟不願意回憶,我就沒再問下去,這也是治療這類來訪者的基本原則:治療的進程盡可能由來訪者掌握,也就是說,談什麼和不談什麼,以及怎麼談,都先徵求來訪者的意見,然後由來訪者決定。
瀟瀟給我講了她目前的苦惱。主要是那些不斷閃回的災難畫面,讓她痛苦不堪。我想從這一點開始為她做點什麼。我說,劉伯承元帥在晚年,也被類似的問題困擾,他的腦海裡經常出現以前他經歷過的戰爭的場面,也許比你見到的場景更加慘烈。那個時候,心理治療的技術還不太發達,所以劉帥沒有得到好的治療。但現在,我們有很多手段可以解決這一問題了。
瀟瀟聽了半信半疑。我拿來一張白紙,在上面畫了一幅畫,問瀟瀟這是什麼。瀟瀟看了看,說是一朵花。我說我的確是畫的一朵花,但卻不是真正的花,只不過是花的圖像而已。瀟瀟聽了覺得有點詭辯的味道,微微一笑說,那不是一回事嗎?
我故作嚴肅地說:絕對不是一回事,花就是花,花的圖像就是花的圖像,兩者可有本質的區別。瀟瀟說,那好吧,就算你對,那又怎麼樣?我說,只要你先明白這個道理,下一步就好辦了。你想想啊,你腦子裡的那些東西,真正出現只有一次,也就是情人節那天,後來出現的,只不過是一些虛假的畫面而已,就像是我畫在紙上的花一樣。
對瀟瀟來說,這是一個看待這個問題的新思路。
她的面部稍微有點欣喜和放鬆,但她馬上又說:管它真的還是假的,反正它總是出現,總是讓我難受,卻一點也假不了。我馬上說,對啊,這我理解,我自己雖然沒經歷過這樣的事,但很多電影裡都有這樣的畫面,比如美國電影《馬語者》,裡面的主人公就有這些症狀,用電影的手法表現出來,讓人印像極深。瀟瀟看到我能夠感受到她的痛苦,又變得放鬆了一些。
我繼續說,既然那些畫面是假的,那就給我們一個很有用的提示:我們可不可以以假對假呢,就像一些醫學理論說以毒攻毒一樣?瀟瀟一時不能理解:如此真實的痛苦,怎麼可以像開玩笑一樣以假對假消除呢?我接著說,有一個全世界通用的方法,可以對付這個問題,這個方法就是把你腦子裡的那些畫面,當成你正在用VCD在電視機上播放的錄像,控制電視機和VCD的遙控器在你手上拿著,你可以任意地操作這些畫面,這是一個想像力的訓練,你願意試試嗎?
看得出來,瀟瀟對我的信任感在逐漸增加。她點頭同意,然後我們開始練習。首先我讓瀟瀟回憶一段經常出現在腦海裡的血腥的場面,瀟瀟閉上眼做了,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;我接著讓她想像,這些畫面是用VCD在電視機上播放的,過了幾秒鐘,瀟瀟向我點頭示意,表示已經作了這樣的想像。我又接著讓她用手上的遙控器,慢慢地把電視的畫面變得模糊,直到模糊得完全看不清楚。過了一會兒,瀟瀟又點點頭。
我又說,你在想像中用遙控器把電視關掉,想像你站起來,想像你走到VCD前,把它打開,拿出錄製了那些場面的光碟,電視機旁邊有一個保險櫃,你走過去,把光碟放進去,再關上保險櫃的門。然後你再慢慢地睜開眼睛,回到我的治療室裡來。
瀟瀟眼睛慢慢睜開,似乎有點不太適應治療室裡過強的光線。我等她穩定一會兒,就問她的感受,她說,做了這個練習,似乎全身輕鬆多了。我說,這證明這個練習是有用的,以後如果再出現閃回的假畫面,你還可以反复做,直到它真正被鎖到保險箱裡,你不主動去提取,它就永遠不會自己出來為止。想到它永遠不會“自己”出來,瀟瀟臉上出現了愉快的笑容。
這次治療結束。下一次治療的時候,我給瀟瀟做了恢復安全感的練習。她現在對公共汽車和聲音的敏感,其實是安全感受到了損害。我還是先給她解釋。我說,一個人的安全感,實際上跟外界事實上是不是真正安全沒關係,而與她內心有沒有安全感有關。瀟瀟上次就領教過我的荒唐言論,所以我這次這樣說她就沒怎麼覺得驚奇。我知道,這樣的說法初聽起來是有點自欺欺人的味道。
所以我繼續解釋:比如美國有一位五星上將,二戰的時候經常去戰爭第一線,帽子都被子彈打飛過,他的隨從嚇得半死,他卻一點都不害怕;而另外一些人,可能走路怕被車撞死了,吃東西怕被噎死了,甚至害怕天塌下來把自己砸死了。你說這樣比較一下,是不是安全感跟外界是不是真的安全基本沒關係?
瀟瀟連續說了三個“對”字,還說,我現在就是這樣的情況,別人覺得很安全的地方,我老是覺得不安全,疑神疑鬼的。然後我說,所以我們同樣可以做一個練習,來增加你內心的安全感,心裡有了可以溢出來的安全感,自然就不會害怕大家都不怕的場景和東西了。
練習做得比上一次更順利,也更成功。在這個練習中,我指導瀟瀟想像了一個她認為絕對安全的地方,她就是那個地方的唯一的主人。她可以為這個地方安裝一切可以增加安全的設備,可以安置一切讓她覺得輕鬆愉快的東西,而且沒有她的允許,任何人都不能進入這個地方打擾她。練習做完之後,瀟瀟變得全身放鬆,整個人懶懶地靠在椅子上,臉上出現了近乎燦爛的笑容。
治療總共做了六次。除了想像練習,我們當然也討論了一些關於人性、生死和人際關係等等的內容。一個半月之後,瀟瀟的症狀幾乎全部消失了。在她告訴我她不再害怕坐武漢擁擠的公共汽車、不再做噩夢、也不再有血腥的畫面在腦海裡出現的時候,我感到了無比的輕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