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兒的嗓子因為感冒有一點嘶啞,令她本來柔美的聲音多了一層磁性的韻味。她經歷過的事情許多女人或許用三個小時都絮叨不完,但安兒只用半個小時就說完困擾了她多年的一段感情。言辭乾淨利落,絕不拖泥帶水,就像她對感情的態度。只是冥冥之中,似乎有一個恁是乾脆利落如她也無法解開的死結在纏繞著她。她怕,怕自己永遠無法擺脫那個夢魘。
沒來由的恐懼讓我無法答應他
18歲那年,我來到上海一家餐廳打工。餐廳是一個魚龍混雜的地方,我看不慣男女同事之間露骨的打情罵俏,更受不了來這裡吃飯的男人酒足飯飽之後,看我們幾個年輕女孩子的眼神。在這個行業裡看到的種種情形,讓我對男人世界充滿了懷疑、蔑視,甚至恐懼。
小蔡是我的顧客,上海本地人。他是一個正經人,從來不參與他的同夥們對服務員的促狹挑剔,總是那麼文雅有禮。在一般人看來,他的條件很優越,長得秀氣俊朗,有一點點像香港已故的歌星陳百強。他家境寬裕,自己還經營著一家收益不錯的小店。他追求我的時候,小姐妹們覺得我簡直太幸運了,都勸我抓牢他。同時追我的還有我的一個老鄉,同小蔡的內向沉穩相反,我的老鄉開朗活潑,說話風趣辦事幹練。
他們兩個人都對我殷勤溫柔,呵護有加。女伴們羨慕我,覺得我應該選擇其中一個作為我在異鄉的依靠。當時的我根本沒心思談戀愛,被兩個不錯的男孩子愛著,心裡不僅毫無被愛的感動,還居然有一種沒來由的害怕。我自己也說不出來到底怕什麼,怕自己忽然被束縛?怕他們最終也像我在工作中遇到的男人一樣,嬉皮笑臉沒心沒肺,拿感情當遊戲?反正就是心慌慌地———怕。
我那老鄉在我這裡碰了壁之後,很快就轉移方向,追求別的女孩子去了。不到兩年,他就結婚了。而小蔡,無論我怎麼拒絕,他始終都不肯放棄。那些年,他一直在默默地關心我。每年情人節和我生日那天,他必定給我送上玫瑰花,從我認識他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,整整六年,從來沒有中斷過。當我遇到煩心事的時候,他永遠有時間有耐心聽我傾訴。只是,我待他始終如兄如父。六年來,我們一直保持著君子之交。
每當他向我表達愛意,讓我答應做他女朋友的時候,我心裡就會生出一股沒來由的恐懼,我就是無法說出那聲“好的”,我就是害怕。時至今日,我也不明白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支配我的行動。每次被我回絕之後,他就會失落地離開,然後兩個月不來找我。但第三個月,他又以哥哥一樣的姿態出現了。我們六年來的相處,就是他求愛我拒絕的過程。
有時候看著他很失意,很痛苦的樣子,我也很難過,但我就是沒有心緒說出那聲“好的”。
無數次,他對著我喃喃:“沒有遇到你多好,能夠忘掉你,能夠對你死心多好。”我不是不感動,可是,我真的沒有辦法答應他。我害怕,那種莫名所以的害怕,直到今天我也無法解釋清楚。他說那些話時的表情與語調,我到今天還記得。當時我哪裡會想到,他當年對我說的那些話正是若干年後我想對他說的話。
整整三個月後,我的許願已成空
有一年國慶長假,我們結伴出去旅遊。這是我們相識六年來第一次出遊。我們去了杭州,逛了西湖,看了許多處的風景。最後一天的早晨,他帶我一起去了靈隱。我們買了香燭,一起虔誠地跪在佛前。
事後,他問我許了什麼願。我說,“半年之後告訴你。”
其實那天我在佛前許願:我同身邊的這個男人已經認識六年了。如果,再過六個月,他依舊對我這麼好,我會答應他的請求,做他的女朋友,嫁給他。
回上海的列車上,他讓我靠在他的身上,因為有了佛前的那個願望,我的心裡忽然變得寧靜起來。第一次依傍著他,聽到他的心跳,仰起臉看他,居然生起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情來……
我沒有想到,那天的車站一別竟然是我們的永別。那次別後,我靜靜地等待著他聯繫我。如果他繼續對我那麼好,六個月之後,我就會滿足他的要求。誰知道,他如同消失了一般。一個月,兩個月,他音迅全無。認識他以來,第一次,我在生日那天沒有收到紅玫瑰,第一次,他整整三個月不同我聯繫。
我心裡忽然有一種不詳的預兆。挑了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,我決定去看看他。按照他給我的地址,我找到了他的家。到了他家門口,那種不祥的預兆更強了,強到我覺得呼吸也有點困難起來。敲開門,剛想發問,抬頭就看到房間的正中放著他的大幅照片,鏡框上纏著黑紗,相片前還有一些供品。他的母親告訴我,他去世了,就在一個星期前。
他的父母看來都是通情達理的好人,臉上有著知識分子特有的矜持,他們對我顯然並不陌生。他的母親給我倒了一杯熱茶,拉著我的手,眼淚就掉下來。她告訴我,他是自殺的,從20層的高樓跳下去的。那麼斯文膽怯的他居然選擇這樣的死法,我不寒而戰。
我心裡好內疚、好內疚,假如我答應了做他的女朋友,能否挽留住他的生命?假如我曾經與他肌膚相親,他對這個世界是不是會多一層留戀?照片上的他,帶著熟悉的微笑望著我,讓我心裡如同被針扎一樣的疼。我的眼淚掉下來,心裡亂極。他的母親撫著我的肩膀,一點也沒有責怪我的意思,看我的眼光充滿愛憐,還陪著我一起落淚。我感到她就像我自己的媽媽一般。這麼好的人,這麼好的母親,我想,大概是我沒有那種福氣吧。
以前,我一直覺得他的關懷可有可無。當他驟然離開的時候,我發現,他比活著的時候離我更近了,他的眼神、聲音、身形居然沒日沒夜地在纏繞著我,我經常能夠感覺得到他的存在,就像一個無法驅除的夢魘。時至今日,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實死因,究竟是誰是什麼事情讓他做出這麼慘烈決絕的行為?!
一個極像他的男人出現在面前
一年之後,我結婚了。我渴望一個家,一個能夠給我足夠安撫和溫暖的家。我很幸運,丈夫是一個特別寬厚體貼的人。結婚之前,我就告訴了他我同小蔡的事情,他十分理解我,說要用他的愛來驅散我心裡的陰影。結婚三年來,他對我一直很體貼。他知道我不愛聽天氣預報,即使出差在外,他也會堅持收聽天氣預報,然後打電話告訴我上海的天氣,提醒我帶傘,加衣服。每次回來都會給我和孩子帶禮物。
照理我應該感謝命運的仁厚,可是,我發現我擺脫不了小蔡。我經常做夢,夢見他在對我笑。特別是在同丈夫肌膚相親之後,小蔡就會倏地從心底里冒出來。我心裡很難受,我愛我的丈夫,我覺得我這樣特別對不起他,但就是無法擺脫我的夢魘。
其實,我同小蔡從來沒有越軌之舉,直到他去世,我們之間仍然是清清白白的。可是,現在我無法擺脫他。在丈夫沉醉的片刻,在我們彼此擁有的時候,我總覺得小蔡在看著我,時而微笑時而憂傷地看著我……
今年年初,一位同鄉要轉讓他的足浴店,讓我幫忙看看有沒有下家。我表哥說他的一位朋友有興趣接手。那天中午,他帶著朋友來讓我陪著一起去看店。表哥先進門,他的朋友走在後面。我抬眼看到他的朋友的時候,差點發出驚叫聲,表哥的朋友,居然,居然和小蔡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!
表哥的朋友叫曾鵬,東北人,來上海不過四年,與小蔡的經歷沒有任何重疊的地方。但他們的身高、長相,說話的聲音,甚至看人的眼神都一模一樣!更令人驚奇的是,他居然還戴著一條同小蔡一樣的格子圍巾!
那天我什麼話也沒有同曾鵬說,只陪他們看了店就離開了。
一個星期後,我在上班的時候接到一個電話,一個男聲問我:“是安兒吧?猜猜,我是誰?”
“你?你是我表哥的朋友。”我脫口而出。
他一點也不奇怪,他回答說:“我曉得你會記得我的,因為我見了你覺得特別親,怎麼也忘不了。”
其實,我同這個人的那次見面前後不過半個小時。
在表哥家的聚會上,我同曾鵬見了第二面。那天他喝醉了,表哥讓與他同路的我送他回家。路上,他似乎清醒了,他拉著我,鬼使神差地帶我進了一家賓館。
他倒在床上,拉著我的手,就這麼睡著了。我試圖離開,他卻緊緊拉著我。就這麼他睡著我坐著地過了一夜。天快亮的時候,他撲上來,摟住了我……匆匆地忙亂地沒有任何感覺地,我做了一件對不起我丈夫的事情。
事後,我倉皇地逃開,心裡有說不盡的負疚與羞恥。
在車站摸皮夾的時候,我發現遇到小偷了,連回家的車錢也沒有了。我一路昏頭昏腦地走回家,有種五內俱焚的感覺,我覺得對不起老公,也對不起小蔡。
這兩天,曾鵬又給我來電話了。他說很想念我,讓我再給他機會。
我正告他:“我們都是有孩子有家庭的人,這樣不好。”
可他卻要挾我說,如果我不同意見他,他會去我上班的地方找我,然後再去找我老公。我忽然明白了,他不是小蔡,真的不是!小蔡不會脅迫我,小蔡不會強迫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情!
我又氣又怕,在電話裡哭了。他又來勸慰我說,他太喜歡我了,不能自製。
我不會再搭理他,卻又害怕他繼續要挾我。
這一生,我遇到的男人都待我很好,好到我覺得深深地對不起他們。小蔡的好,老公的好,那這些好居然都成了我沉重的負擔,生活在他們寬厚無邊的愛的底下,我沒有被陽光照耀的溫暖,有的只是深深的自責。我辜負了小蔡的愛,現在又辜負著老公的愛。每次在老公溫存的呵護下,我總有欲哭的感覺,我覺得我對不起他,對不起他對我的好和愛……